我那时候十来岁，读三年级。许多事情到现在都早已淡出记忆，可就是忘不了我们先锋小学荣先望校长几次低头钻进我家低矮草房找我父亲的情形。他见到我父亲，总是先客气地给父亲递烟，微笑着朝父亲问候，“五爷……”这印象我到现在还是特别清晰分明。
父亲行五，其时是我们团山生产队队长，奇怪的是没有人叫过他队长，几乎所有的人都叫他五爷。
父亲对于老师，一贯都十分尊重，何况是校长到来呢，于是连忙招呼让座，巴掌大的地方，父亲觉得很是对不起这样贵重客人似的，一再地抱歉。不过，老校长根本不计较我家的简陋，和父亲一起坐到桌边，谈起他们的话来。
我家门前的大土岗子，是菜子湖东部面积不是很大的一个矶头，叫桂家矶。这个矶头南北向，靠北头有一棵高大的枫香树，树干两三个人合抱，树冠圆圆的像一把大伞，夏季尤盛。菜子湖中往来的船只，几乎都能看得到这棵大枫香树，它成了这里显著的地标。
热天干活的时候，偌大的树荫下坐满了小憩的人，喝水谈笑，热热闹闹。树上有好多个鸟窝，在那年月，有鸟做窝的树是不多的。秋冬的时候，枫叶和枫球落满一地，勤快的人们收拾这些枫叶和枫球，也够烧上一阵子锅的。
这棵大枫香树孤傲地挺立在这里，周围几里甚至十几里都见不到到比它更高更大的树。提到老枫香树，周围的人们往往会不经意地露出一种看不出来的自豪。
荣校长就是冲着这棵大树来的。父亲对这事真地不情愿。他很婉转地对老校长说，要是我自家的东西，只要有，只要办得到，不要说校长亲自来，就是带个口信，我也会二话不说就送去；可是这棵大树，有上百年了，是大家的，以前生活再难，大家也没有动过这棵树的主意。这事，慢说我不能同意，就是同意也做不了这个主……父亲满脸堆笑，甚至朝老校长打躬作揖地求他原谅。
老校长在我父亲面前，性格出奇的好。他说特别理解我父亲的心情，这么大的树的确是舍不得。
老校长一支接一支向我父亲递烟，和我父亲谈到先锋学校刚刚建成，那么大的学校，最缺的就是课桌，已经想尽了办法，国家是没有木材指标的，就是有，学校也没有钱买，低年级考虑用泥台代替课桌，可高年级学生坐泥台怎么可以呢？五六百学生啊，两个人一张课桌，那也要一两百张才行呢。
老校长说他也是为这事急得睡不着觉，四处想办法，想来想去，想到了桂家矶这棵大枫树，这棵树有这么大，主干和枝丫锯成寸板，百来张课桌面子应该可以有了。还要再去别处谋课桌脚和课桌横担。所以要请父亲开生产队会，和大家商量能不能把这棵大树献出来给孩子们做课桌。
“你们队家家都有孩子在学校念书啊，有的一家还有好几个，你家不也有几个读书的吗？”老校长说完，当着父亲的面，还亲昵地摸了摸站在一旁的我的头。
父亲对这棵大枫树的守护和坚持，刹那间被点到了软肋，原先的丝毫不让变得嘿然，眼里灼亮的光突然就柔和暗淡下来。不过，他还是给老校长留了一手回旋的余地：“我回头召集大伙在一块议议，大家都同意就更好，不同意你也别怪我……”
老校长何等明事，他知道我父亲心里放弃了抵抗，他朝我父亲带着鞠躬似地点点头，指着我说道，那就多多有劳五爷和大家说个情，什么时候开会叫孩子告诉一声，我也过来。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社员会开得十分顺利。老校长挨个儿给大家发了一圈香烟，昏黄的灯影里，缭绕的烟雾中，父亲说了学校新做起来，荣校长要桂家矶那棵大枫树做课桌的事，几乎全生产队社员都说同意让学校用那棵大树，就连几户没有孩子读书的人，也都没有二话。
于是，这棵大树的命运就在这短暂的会议中有了定论。父亲是农民，还是远近知名的鎅匠，鎅匠一行不说放树，都说捉树。他以前在江南祁门山里捉过很多年的树，对伐树是很在行的，可是要放家门口这棵大树，父亲却显得十分迟钝和无措。
放树有专门的长锯子，叫龙锯或断锯，没有锯梁子，两端有手柄，上面有深深的锯齿。准备放树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父亲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将龙锯的锯齿锉锋利，而后把锯齿朝里靠在大门后。
其时是割油菜割麦子的时候，天气渐热了。在一个天还没亮的清晨，父亲有点神秘兮兮地轻轻摇醒我，叫我起来，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起来套上衣服。
只见父亲从家里拿出一叠大表纸和一挂鞭炮，叫我跟着他，熹微的晨光里，迎着丝丝凉风，我跟随着父亲来到大枫树下。
大枫树在黎明的暗光中仿佛一蓬圆圆的屋顶，其时新叶正茂，微风里飘着飒飒轻响。
父亲在大树右侧的一块小洼地处，擦燃火柴，点着大表纸，看着大表纸将要烧完了的时候，又点燃了鞭炮。静寂的早晨，鞭炮的声音格外脆烈，震响在田野上空，树上几个鸟窝里的许多鸟儿猛地被惊起，惶恐地扑打着翅膀，鸣叫着四处乱飞。
鞭炮炸完，大表纸也已烧尽，我忽然看见父亲面朝大树，双手合掌举过头顶，然后双膝跪了下去，接着磕了好几个头。
小时候，看到大人们磕头是常有的，多是祭祖请坟，我们小孩也会磕头，可是父亲给大枫树磕头，我是第一次见，也感到意外和不解。
父亲磕完头，转身叫我也去磕头，我照着父亲刚才的样子也朝大枫树磕了几个头，却根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天亮之后，父亲的搭档来了，他是毛山的何队长，个子高高的，说话声音响响亮亮的，和我父亲都行动利索而有力。他和我父亲两个人先爬上大枫树，锯下树顶上的枝枝丫丫。等我放学回家，大枫树上面已经是光光的了，只剩下几根粗壮的大树丫。
接下来的好几天，父亲几个人把这棵大枫树锯倒了，裁成一截一截课桌长短的段子，就在原来的大树下，一锯一锯地将大枫树变成一块块长方形寸板，运往新学校的教室里，等阴干了做成课桌。
大枫香树的树桩也被人们从土里盘起来，分解，和零碎的枝丫一起分给各户做了烧锅柴。
完工那天中午，在我家烧了一顿饭，荣校长也在，好像有七八个人，父亲喝了好多酒，眼睛一直到傍晚都是红红的。
没了大枫树，好长一段时间里，每天开门一抬头，总觉得眼前空旷得有点失落和苍白。开年，我们从临时教学点搬入新学校，用上了崭新的课桌，那些课桌，大多是我家门前的大枫香树做的，很实沉，也很光滑、很整齐。我们坐在大枫香树上在先锋学校直到读完了初中。
后来，我也在先锋学校当了老师。
曾经问过父亲，那年放树烧纸磕头的事。父亲深叹一口气，然后缓慢地说道，树是有灵性的啊，特别是上了年岁的树，它从一粒种子开始长起，一天天的和人一样，有风霜雨雪，还有虫害和火灾，经历许多磨难长成大树是多么不易。
父亲还谈到从前在江南山场捉树的时候，祭山神、祭树神的仪式非常虔诚、庄严和隆重，砍伐树木不能随便说话，树也知道痛的。要不是为你们读书，这棵树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以后你们记得多栽树，也要惜树，栽树是种福，惜树是积德……说话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前年过年祭祀父亲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坟头祭台前的左侧发出了一棵两尺来高的枫香树苗；去年冬至我再去清理父亲坟上荆棘杂草，小树已经长成拇指粗，我特意将它保留下来，割掉缠绕在它身上的山藤，让它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成长，不仅是惜树荫坟的意思，还想让它和长眠地下的父亲作伴，希望微风中树叶的轻响，能够给父亲的在天之灵带来一丝慰藉。
今年清明，我来到父亲坟上，看到这棵小枫树已长成一握之粗、数米之高，枝丫舒展，生机盎然。
数年之后，数十年之后，数百年之后，不出意外，它会还回父亲放掉的那样一棵大枫香树，而且我希望这棵大树是父亲幻化而成的，他能得以树的形式重回世上，再度凝望这美丽人间……
--END--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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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方和平 网名月明春江
安徽枞阳雨坛人
任教于雨坛先锋小学
文乡平台编委
作品《四季周末绚美枞川》
由文乡平台结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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